《悲情城市》是一部以臺灣歷史為背景的電影,講述了一個普通家庭在歷史變遷中遭受的不幸命運。故事發(fā)生在1945年日本投降后的臺灣,林家本以為能過上幸福的生活,然而卻被歷史的洪流卷入了悲劇之中?!侗槌鞘小返墓适率加?947年的“二·二八”事件,這是一場由于政治、經(jīng)濟(jì)和社會不公而引發(fā)的大規(guī)??棺h活動。在這場事件中,林家的四個兄弟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打擊。大哥林文明(陳道明)被冤枉成叛亂分子,次哥林文田(李立群)因為與進(jìn)步人士有關(guān)系而被追殺,三哥林文華(黃秋生)則被迫加入了黑幫組織。只有老四林文清因為聾啞而幸免于難,他堅持開著家中的照相館,繼續(xù)生活下去。然而,悲劇并沒有結(jié)束。林文清因為與進(jìn)步人士有關(guān)系,最終還是被逮捕了。此時,林家只剩下了林文清和吳寬美的幼兒,他們成了家族的最后希望。影片以這個悲情的家庭為中心,通過他們的遭遇展現(xiàn)了那個時代普通人的艱辛生活和無奈命運?!侗槌鞘小吠ㄟ^細(xì)膩的敘事和真實的歷史背景,揭示了歷史的荒謬和殘酷。它讓觀眾深刻地感受到了那個時代普通人的苦難和無助,同時也反思了歷史對個體命運的摧殘。這部電影不僅是一部家族悲劇,更是對歷史的警示和反思。
一
夜風(fēng)吹過黑幕下的基隆,歲月翻起的浪敲打月下的城。一個女人在生產(chǎn),一盞燈在小屋中掛起,點亮一家人昏黃的的焦灼。
這是1945年的臺灣,吱吱呀呀的收音機播放著日本全面投降的消息,女人的呻吟不時從屋中傳出。而燈光幽明的小屋如海中的一葉舟,漂泊著一家人幾十年動蕩的歲月。
不多久,一聲啼哭豁然劃破黑暗,一個嬰孩誕生了。孩子是個男孩,父親林文雄為之取名光明。
夜色還涼著,天或許快亮了。孩子仍不時啼哭,窗外的墨色淡了一些,又很快歸于沉寂。
這一刻,是一個家族悲劇的開始。伴隨著嬰孩初生的,還有我們將要講述的一段故事。講故事的人,叫做侯孝賢。
中學(xué)時候第一次看這部電影,一直不敢提筆說它,也不能說就真的看懂了它。常常會在腦子里想起一些情節(jié)和對白,體悟的是一份詩意的抒情和浮沉的悵然。年歲漸長,才評出其中不絕如縷的悲愴來,以及娓娓道來的對于時事的敘述和人生的解讀。這部電影臺詞不多,想說的話卻都在畫面之外。
浩海中浮沉的是漂泊不定的臺灣,孤島上動蕩的是鄉(xiāng)愁不斷的基隆,悲城里生活的是平凡普通的林姓一家。電影便是以林氏一家,串聯(lián)起了一九四五年臺灣光復(fù)至四九年國民政府遷臺之間的一段歷史。
1945年,日本投降,臺灣光復(fù),國民政府于10月25日派行政長官陳儀接管臺灣,宣布臺灣重入中國版圖。然而臺灣本島人民的生活,并不曾因政權(quán)的更替而一日轉(zhuǎn)變。
太陽旗落下,青天白日旗升起;知識分子慷慨高歌《流亡三部曲》,孩子耳邊仍悠揚響起日本的舊時民謠;收音機里播放著臺灣光復(fù)的捷訊,寬美卻溫暖地流著眼淚相送日本女子靜子;當(dāng)政者換了國民政府,腐敗混亂卻比過去更甚,就像片中林文雄吶喊的不平:“我們本島人最可憐,一下日本人,一下中國人,眾人吃,眾人騎,沒人疼?!钡搅硕耸录@樣的矛盾終致爆發(fā)。
1947年2月27日,國民政府臺灣專賣局工作人員,在一次緝私活動中打傷女煙販林江邁,后又誤殺路人陳文溪。28日,臺灣市民舉行示威,要求嚴(yán)懲兇手,卻遭開槍掃射。民眾愈憤,沖突在數(shù)日內(nèi)蔓延全臺灣,國民黨調(diào)動大批軍隊鎮(zhèn)壓,傷亡者有近千到數(shù)萬人的估計。史稱“二二八”事件。
國仇與家恨,鄉(xiāng)愁與憤世,溫情與冷視,就這樣復(fù)雜地交織,人們也說著臺語日語上海話,憎恨殺戮或相識相愛。這便是電影的時代背景。
正如電影開始嬰孩的誕生,生于黑暗,取名光明,為其接生的卻是一位日本婦人,孩子一生的命運亦難如其名。導(dǎo)演侯孝賢講述的是宏觀視野之外的民間史詩,歷史年輪下,是一代人逝去的詩意青春,硝煙吹亂的平凡人生,胡琴拉不斷的秋意涼涼。
二
林氏一家四子。長子林文雄,主持家中事務(wù),經(jīng)營一家酒樓。有一女喚作阿雪,后有一兒,取名光明。文雄后被卷入三弟與黑幫的爭斗,并最終死于賭館之中。
次子文森,原本打理一家小診所,戰(zhàn)時被日本人征調(diào)去了南樣當(dāng)了軍醫(yī)。留著家中妻子苦等多年,從此了無音訊,終無所歸。
三子文良,戰(zhàn)時被征去上海,為日軍作了翻譯,等逃了回來精神卻已失常。好歹痊愈,又與黑幫爭斗,被人陷害,抓進(jìn)了監(jiān)獄。在獄中飽受折磨,救出之后瘋病復(fù)發(fā),成為廢人一個。
四子文清,自幼聾啞,在鎮(zhèn)上經(jīng)營一家照相館。文清與小學(xué)教師寬榮為友,后結(jié)識其妹寬美,兩人在靜默中相知相愛,成為夫妻。文清、寬榮等皆為進(jìn)步人士,二二八事件后共同從事革命活動。后寬榮被殺,文清隨后亦被捕,死于獄中。獨留寬美一人,撫養(yǎng)尚在襁褓中的嬰孩阿謙……
編劇朱天文曾談起文清這個角色產(chǎn)生的始末,一開始他們設(shè)想他是會說話的,但如此反不知如何著手,梁朝偉的國語又不甚好。一日談話中,侯孝賢忽說,不如讓文清啞巴算了! 于是林文清就成了如今這樣一個無言的角色。 如今想起來,當(dāng)初這樣設(shè)計雖有些無可奈何,反倒成為一處妙筆,生出無心插柳的好處來。
當(dāng)太多話語藏于心,最華麗的傾述便是沉默。世事無法言說,亦言說了一切。三個小時的電影潑墨出數(shù)十年無法風(fēng)干的記憶,寫不盡的家仇國恨,描不盡的亂世浮沉,文清則是這幅水墨上的一處留白。沉默的文清,是自身及他人命運的觀察者;文清的沉默,則是生命的一份蒼涼與沉靜。
文清與人交流,常用紙筆書寫。文清與寬美相識時,便是如此。對白化作紙箋上樸素清秀的筆跡,又化為了屏幕上黑白默片般的字幕,這使得電影有了一種文字的詩意,兩人的交談亦如涓涓流水,淡了愁,化了恨,留下的是內(nèi)心的善意坦露,與人性的深處共通。
比如談到文清童年失聰往事,談到萊茵河上美麗女妖傳說,比如看到逝去故友留下的詩句,一筆一劃講述的故事:明治時期,一個日本少女在櫻花盛開時,自飛瀑下一躍而下。她不是厭世,亦不是失志,是面對這么燦爛的青春,怕它一旦消失不知道如何是好,不如就跟櫻花一般,在生命最美的時候,隨風(fēng)離枝。她的遺書,給當(dāng)時的年輕人整個都振奮起來,當(dāng)時正是明治維新,充滿了熱情與氣概的年代……
此時,文清與寬美兩人相視,靜美無言,字幕再次映出了同樣的詩句:“同運的/櫻花/盡管飛揚去吧/我隨后就來/大家都一樣?!?br>
一如最初,兩人相遇在九份山間的蔥秀里,如黛遠(yuǎn)山,流年似水,雖不知以后將會經(jīng)歷怎樣的悲苦歲月,但此刻吹拂過臉龐的,是一生微笑相憶的青春韶華。
三
文清也不是一句臺詞也沒有的?;疖嚿先擞幸ニ?,問他是干什么的,他眼里惶恐,竭力嘶啞地掙扎出三個字:臺-灣-人! 人沒聽清,舉起棍子要打他,幸而寬榮趕到,對著打手大喊,他是啞巴你不知道? 打手悻悻而去。
亂世如此,連啞巴都要逼著說話的。以至后來文清被捕被殺,其中的荒誕悲愴,愈發(fā)彌漫,方讓人評出其中的無言來。
然而文清由于聾啞,始終站在混亂時事的邊緣。對于臺灣混亂時局表現(xiàn)最為直接的,則是身處其中的長子文雄、三子文良。兩人的悲劇,是官僚黑幫爭斗的犧牲品,亦是社會動蕩的陪葬品。
文良是被亂世吞沒的一葉舟。為求心中一己私欲,卷入黑道,盜印日鈔、私販毒品;卻因時局的混亂至極,遭人誣告,被打致殘。
而為阻止兄弟販運毒品,大哥文雄卷入了黑幫的爭斗。先是沒收了文良偷運的毒品,又與黑幫請茶言和求一家平安,終因擋了黑幫財路,兄弟兩人被以漢奸罪誣陷通緝。一番辛苦,雖救出其弟,但已成廢人,文雄自己也終在賭場中與人夜搏,死于黑幫之手。肩負(fù)著家庭重?fù)?dān)的大哥,就這樣轟然倒塌,血泊之中,倒映著一個民族的傷痛。
一家四子,文雄文良這一脈,針砭世事,激浪翻涌;文森文清這一脈,則是天高云淡,靜水流深。然而文雄被殺,文良瘋癲,文森失蹤,文清被捕。一家四子,終難逃家破人亡。
若在歷史中尋一份答案,可看到那一個時代里,臺灣本島人與外來人之間的血痕依舊。孤島臺灣,飄零數(shù)十載,到了光復(fù)之后,日子卻愈加水深火熱。外來的投機者入島尋一份利,拉幫結(jié)派胡作非為;外來的國民黨入島求一份權(quán),腐敗專政血腥鎮(zhèn)壓。 外來的國民黨要說他們是漢奸,外來的上海幫認(rèn)為他們擋了財路。本省外省,同宗相殘。
他們苦苦尋求著對身份的一份認(rèn)同,彷徨于命運的幾經(jīng)更迭,喑啞于語言的幾度變化。是日本人,是中國人,還是臺灣人?祖國是什么,哪里又是祖國?世事幾度變遷,卻仍在血雨腥風(fēng)中掙扎求活;故土飄渺難尋,這一方土地上的人們,又將去向何方? 對祖國的追尋,對歷史的陳述,對家族的追憶,對人性的審思,電影的語言始終是白描的,不動聲色的,卻是淡然蒼茫的煙云,凝結(jié)的是沒有遺忘久久不散的永傷。
電影中,寬容、文清等人久別重逢,在一處酒家聚談暢飲。聊到惘然處,一人開口低唱:“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,那里有森林煤礦,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……”眾人相和,歌聲漸起,慷慨一時,縈繞在小城上空。 然而家在何方,何處為家? 只有漫天細(xì)雨迷蒙,久久不散。
四
侯孝賢談起這部電影,曾說他希望拍出的,是自然法則下人們的活動。于是在他的一個個長鏡頭下,出生、死亡、相聚別離,都若隔岸觀花。每每到了情節(jié)沖突之處,有人爭斗或哭泣,鏡頭便會轉(zhuǎn)向九份云海蒼茫的遠(yuǎn)山。山路間彌漫著不散的輕煙,平和的敘述掩蓋了潛流的暗涌。侯孝賢的長鏡頭便是這般,沉靜淡然,緩慢不動,任你自由想象,作一個時間的旅行者,自生命之河一路回溯,尋一份對內(nèi)心的自省。
這份鏡頭的不動聲色,不免讓人覺得冷淡疏離,而給予這份蒼涼一份暖意與希望的,則是寬美貫穿始終的安靜旁白。
“昭和二十年十一月初八,好天,有云,帶著父親寫的介紹信,上山來金瓜石的礦工醫(yī)院做事。哥哥教書沒空,叫他的好朋友文清來接我。山上已經(jīng)有秋天的涼意,沿路風(fēng)景很好,想到日后能夠每天看到這么美的景色,心里有一種幸福的感覺。”
日記式的旁白響起于九份的云淡暖日間,冷漠剖析一個時代脈絡(luò)的同時,也溫暖走入一個女子善良無爭的內(nèi)心。自那時起,一個家族的興衰便在這低聲述說中徐徐展開。而此刻,是溫泉水一般的人生初見。
然而當(dāng)櫻花在雨后隨風(fēng)離枝,這一段邂逅相遇也在櫛風(fēng)沐雨中幻化為相濡以沫。穿越過幽暗的牢室,目睹了難友的鮮血,沉默的文清自覺走向了抗?fàn)幹?;而在哭泣過了生離,煎熬過了死別,昔日澹然如水的寬美,也成為了賢淑堅忍的女子。
老大文雄已慘死,老三文良已瘋癲,一個家已然分崩離析,落在記憶的卻是一份最痛的平靜。醫(yī)院里,寬美產(chǎn)下一子,鏡頭再次轉(zhuǎn)向九份的蒼秀山海,鏡頭外是寬美靜靜的獨白:“今天下午,聽到新年第一次春雷,聲勢很大,一陣又一陣,像要把山跟海都叫醒一般?!?br>
生即使痛苦,命不知何往,雨后的生命也還是有意義的。
故事的最后,這一家三口站在火車站旁,小兒抱在懷中,望著柵欄外灰雨里的海岸線,不知道他們能逃去哪里。這一份生命的尊嚴(yán)、隱忍與寬容,也還是讓他們回到了家中,來到畫著窗簾壁爐花瓶的布景前,調(diào)好相機,為盛裝的三人拍下了最后的一張全家福。
再到后來,文清已被抓走,留下的人仍在平靜地生活。寬美提起筆,開始給阿雪寫信。
“阿謙已經(jīng)長牙了,笑的神情很好,眼睛很像四叔。有空來家里走走,九份開始轉(zhuǎn)冷了,芒花開了。滿山白蒙蒙,像雪。”
淺淺低語間,讓人唏噓。
侯孝賢曾說:“我覺得總有一天電影應(yīng)該拍成這個樣子:平易,非常簡單,所有的人都能看。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,非常深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