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片首,字幕浮現(xiàn),京都,1865年,逼仄的木屋內(nèi),新選組在挑選武士。第一個鏡頭,新選組創(chuàng)立者及骨干之一,年輕的沖田總司與人交手,得勝之后,沖田臉上洋溢著一種克制的、天真的得意之情。他的下一個對手,是出身富商家庭的少年加納總?cè)?。加納站起身,表情亦是天真,但是更克制,那是美貌者天生的驕矜。美麗是一種稀缺的資源,特別是在全然是男人的世界。特寫鏡頭——加納的眉眼鼻嘴頜,無一不高貴精致,像極了《紅樓夢》中初次露面的賈寶玉。武館內(nèi)暗色調(diào)的陳飾,和一應(yīng)人等陰沉的黑衣,似乎只為襯托這個18歲白衣少年的蒼白與妖冶。坐在一旁觀戰(zhàn)的新選組首領(lǐng)土方歲三和近藤勇都注意到了這一點。穿著肥袍大褲的兩個男人的近身博擊,一招一勢之間,既暗藏殺機,又隱隱流露出某種親昵。他們打了個平手,行禮時,沖田臉上依然是那種生氣勃勃的笑容,而加納依舊面無表情。
對美麗的爭奪從此拉開序幕。同期被錄入的隊員田代,不可救藥地瘋狂地愛上了加納。初入隊時,當他問及加納為何加入新選組時,加納低頭含笑不語。沒人了解命運,田代不知道,這個表情冷漠的少年,他那驚人的美麗比其手中的劍更犀利,那將是自己的愛與怨恨的葬身之地。第一次試探被拒,田代不死心;為了觀看加納執(zhí)行斬首的刀法,他沖進法場,被關(guān)五天禁閉。釋放回來后,田代在走廊遇到心上人,他說“糟糕,在關(guān)押時一直叫著加納加納”,加納明知故問“是求救嗎?”,田代說“我是掛念你啊,不可以嗎?”加納一笑,田代說“可笑嗎?很寂寞嗎?今天晚上去找你?!痹谶@一刻,外表粗獷、蓬頭垢面的田代,看起來比美男子加納更柔情似水。入夜田代果然去找加納,卻被加納一把刀子橫在脖子上,加納說“用我?guī)湍憬袉帷?,田代說“叫也無妨,但死前一定要和你做愛?!薄@些對話真的是可愛極了,我把它記錄下來,因為它是我聽到過的最美的情話之一。也只有男人對男人,才能說得這么干脆吧。
二人關(guān)系的性質(zhì),用一段字幕作了交代,——“加納回避田代,的確,他十分迷人,十八歲還留著流海,似乎對傾慕者表示歡迎,倒不如說是田代太可憐”?!翱蓱z” 即是田代的愛的標簽。在加納與人格納受傷的一場,田代撲到擔架旁邊,大聲地說“我在你身邊,加納,我很擔心你?。 薄罢婧?,你醒過來了”,當一個人愛到不顧一切,愛到難以收場,另一個卻是四處留情,心有旁屬。想來這亦是“暴力美學(xué)”的一種體現(xiàn)吧,情感上的暴力,癡愛的一方永遠在默默承受,無法言說其苦。片中另一個若即若離的人物——沖田,平日里他坐在田埂上看孩子們戲耍,自得其樂,對一切圍繞加納展開的愛恨情仇宛如渾然不覺,看到最后方知,——天真的人心里最明白,最殘忍,加納和沖田都是如此。不管怎樣,田代得到了加納,最終也死于他刀下,也算是踐行了自己的諾言。凡人必有死,為心愛的得到付出代價,也沒什么可后悔的。我愛你,這是我的事,至于你愛不愛我,那是你的事,與我無關(guān)——這是真正的愛的立場,亦是無法兩情相悅時的一種無奈的選擇。
死于加納刀下的,還有另一個誘惑者與犧牲者湯澤。加納的殺氣之重,從初入隊時奉命第一次執(zhí)行殺人任務(wù),其近乎完美的表現(xiàn)中可見一斑。當時近藤贊道:“很有勇氣!”而心思更細膩的土方想到的是,“不,跟勇氣無關(guān),似乎還有別的……”對于入隊的動機,加納后來坦承是“能夠殺人”,但是似乎也還有別的。他想要的,應(yīng)該是殺戮所帶來的一種變態(tài)的情欲的滿足,以及周旋于不同傾慕者之間所帶來的征服的快感,這樣,新選組的確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了。加納一生的悲劇,一半是內(nèi)在的悲劇,一半是外在的悲劇。他從前的經(jīng)歷不得而知,但至少可知他對情欲與死亡的病態(tài)的愛好;而另外一點,新選組的環(huán)境和周圍人無時無刻不視其為獵物的態(tài)度也難逃其咎。作為一個法度的“局內(nèi)人”,加納同時又因首領(lǐng)的偏愛與縱容而身處局外,這種矛盾的處境,對他的內(nèi)心,是一種莫大的刺激與鼓勵。得不到的才是最愛的,而最愛的也是最壞的。加納就像傳說中的美少年,最終失足跌落于自己曾臨水顧盼的情欲和自戀的水塘。
電影名為《御法度》,法度即法統(tǒng)、條律;“御”則含有駕御、破除的含義,合起來解釋,“御法度”既然超越、凌駕了法統(tǒng),就變成了禁忌。新選組軍營墻壁上用草書寫的新選組的“法度”,美麗的書法下掩藏的是一個又一個“死”字,——用田代的話講,“局中法度似是理所當然,軍紀的確嚴厲……有九條命也賠不了”。法律的設(shè)置,是為了維持組織機體的正常運轉(zhuǎn),它只訴諸無情的事實,并不考慮個體的要求與感受,其道德原則的嚴酷性,正如懷海德指出的,是建立在“不可抵抗的命運的觀念——古希臘悲劇的中心題材”的基礎(chǔ)上。但是法度本身又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,如果你遵守它那就等于什么也沒有,而只有破壞和破壞帶來的懲罰,才能真正顯示出其真正價值。在一種奇怪的默契之下,新選組的法度似乎完好無損,可每個人心里都深深地知道,做為一種形式上的共同約定,它早已在加納的毒藥般的笑容與呻吟下四分五裂,只是無人說穿罷了。
但是一個花瓶,從內(nèi)部的碎裂,終于還要擴展到它可見的外在。當加納的情事牽涉愈廣,以致影響軍心時,一個兩相了斷的形式,就成為不可避免的結(jié)局。這也是全劇最為凄美與迷離一幕。作為決斗監(jiān)督的沖田和土方,先行登場,沖田給土方講了一個“菊花之盟”的鬼故事,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于新撰組從上至下默允的話題——男色。那是一種被允許的禁忌,土方不承認,也不否認。即使那樣,游戲也自有其規(guī)則。當加納殺死田代,沖田轉(zhuǎn)身離去,加納最終死于沖田的刀下,土方突然醒悟——“沖田,并非你喜歡了加納,而是加納喜歡了你?!薄獑柺篱g情為何物,直叫人生死相許?對這一切的猜疑與混亂,人情練達如土方也無法解釋,他只以歸結(jié)于軟弱的宿命論——“加納那家伙太漂亮了,在男人耍弄之下,被妖怪上身了”。影片結(jié)尾,土方抽刀出鞘,一擊之下,一樹櫻花轟然倒地,一切塵緣暗念在黑夜中殞落如雨,而枝條花葉尤自震顫不已。
每個故事自有它內(nèi)在的邏輯,那是不以人力為轉(zhuǎn)移的。古希臘三大悲劇家埃斯庫羅斯、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的作品,在他們想象中無情冷酷的命運,把一個悲劇事件逼迫到不可避免的結(jié)局。對古希臘人來說,命運不是具體的神祗,而是一種不可抗拒的抽象的力量。在這個故事中也是這樣。田代必死,湯澤必死,加納也必死。他們每個人都空懷一身武功,情感和行動卻是那樣的軟弱和盲目。相對于對“局內(nèi)法度”的視而不見,他們更多聽從的是內(nèi)心的召喚,那才是真正的“法度”——上天的法度,冥冥中命運的安排。
古希臘哲學(xué)家德謨克里特,早在現(xiàn)代物理學(xué)見解形成之前就驚人地預(yù)言說:“按照通常的說法,有甜有苦,有熱有冷。按照通常的說法,有色彩。其實,只有原子與虛空?!薄@個故事背后的歷史即可作印證。本片人物除加納外,均有真實的歷史人物作原型。新選組人稱壬聲狼,原身浪人隊,是幕府將軍為了對抗維新派、維持其統(tǒng)治,并加強京都守備而成立的特殊武士團體。它成立于文久三年(公元1863年),在維新政局最動蕩的7年間,曾為幕府統(tǒng)治立下血戰(zhàn)之功。然而再好的刀法也不能扭轉(zhuǎn)歷史的步伐,寶應(yīng)三年(公元1869年)德川幕府敗給了天皇軍隊,武士時代結(jié)束了,日本踏上了現(xiàn)代化的征程。 近藤勇被處死,土方歲三和伊能原三郎戰(zhàn)死疆場,沖田死于疾病,新選組于元老戰(zhàn)死殆盡后解散投降。在成立之后僅僅七年,新選組就拉下了它的帷幕。 新選組的經(jīng)歷雖然最終只夠成為歷史上的一聲嘆息,然而其團隊始終卻是日本史上最強武士集團。大島渚獨特的切入角度與唯美狂野的演繹,看來無一絲齷齟,在幕府時期的黯淡背景下,散發(fā)出如菊花般的淡淡香氣,令新選組的傳奇又多了一抹奇幻而悲情的色彩。
我個人覺得《御法度》要好于大島渚的另一部代表作《感官世界》,男女之愛畢竟是常態(tài),能把同性愛的題材拍得如此詭異中透著無辜與純潔,則更可見其功力。本片的演員陣容亦十分強大,最出彩的莫過于松田龍平,他美如漫畫人物的形象,雖然病態(tài),卻又忍不住多看幾眼。飾演田代彪藏的淺野忠信,風頭雖被松田龍平奪去大半,但以他出演過《座頭市》等名片的資歷和演技,那種小眼睛、絡(luò)腮胡的亞洲男人的英俊典范,仍然令人印象深刻。至于為報師恩友情出演土方的北野武,他那縱貫一條刀疤的臉和時常浮現(xiàn)出的抽搐的笑容,令人覺得片中最有魅力的男人其實是他,而其他的不過是青澀少年罷了。
《御法度》是近期唯一沒有在看完后被我馬上刪除了一部。這也算是一種欣賞吧。為了寫這個影評,我又重新把影片大略看了一遍。再看之下仍有頗多感嘆。今宵酒醒何處?楊柳岸曉風殘月。斷袖之癖,龍陽之好,今也有之;但是古人的那種瀟灑處事、淡漠生死的豪情與豁達,現(xiàn)代人無論如何是學(xué)不來了。估且聽一遍唐朝樂隊,在“風吹不散長恨/花染不透鄉(xiāng)仇/雪映不出山河/月圓不了古夢 ”的慷慨悲歌中,帶著淡淡的心碎、回憶與追思,重溫昔日菊花、古劍與酒那完美的相得益彰,寧靜高遠。
9/22/2007 3:02 PM